海百川纳,成就海魂
王成海和我同岁,但因为早一年上学而成了高我一级的大学师兄,因而我们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同窗。因此我并不是母校责令撰写回忆文章的合适人选,尽管我常常想念。
好在我们七九级五个班进校时,浙海大合并前的原浙江水产学院包括曾任海大校长吴常文先生就读的渔捞及现任银泰集团创始人沈国军先生的轮机这二个附设的中专班在内全部学生也就五、六百人,并且本科男生又都同住一栋刚完工的学生公寓内而且又是一个楼面、,而教学楼、食堂、田径场、游泳池、阅览室等也都独一无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碰到都有难度,何况又是苦行僧般的海洋捕捞这同一个专业。但来往面熟与知交同窗间犹如知道通向做到的鸿沟搁在那里一样,只因有缘一起参加了团委组织的团干部夏令营,才对王成海这位体貌并不比我出众多少的师兄有了切身的感触。
记得进校不久的那次普陀山团建活动期间大家聚集在千步沙海滩踏浪。从小生活在宁波三江六码头旁的我自以为戏水有方因而在冲浪之余还独自领先小众面朝大海尽兴地外游着。而不一会儿却有人居然神速地潜泳到我的前方并探出头来、决绝的招令我回岸以避免不测。游兴突遭受阻、嫌厌其多管闲事的抵触连同不时地对自己所读专业的厌倦情绪油然而生。当时因为海洋捕捞本来就不是自己的选择,只是负责招生、新生报到后才获悉居然还是自己班主任的曾岳祥老师(也就是至今为几条金枪鱼退而不休、仍在三大洋的边边角角折腾着的大洋世家大CEO)见录取志愿上填写着当时浑然懵懂的“服从”,就不管临界重点线的考分而只要文体、视力等与其趣味相投就近乎武断地收入囊中,从而生生的决定了并不乐意的最初专业走向。看到不能说惺惺相惜至少有点患难与共感觉的师兄坚毅中并无恶意的深沉眼神,虽心有不甘但稍作踌躇后还是勉强地妥协了。自此上下级同学间就多了对专业问题“既来之、则安之”、“上水产学院就得从善如流、上善若水”等类莫名互动的契机,偶尔似也会或深或浅地交流一下思想和学习,总体上相处得难以名状的愉悦与和谐。
1982年放暑假前,继七七捕捞的何平国师兄考取教育部委托中国海洋大学代招而当时乃相当凤毛麟角的海洋捕捞专业出国研究生后,七八级的王成海再次荣登榜眼,由水产界元老、六届全国人大代表李星颉教授领衔并自诩为国内资师最为彪悍的海洋捕捞系乃至全校师生间,引发了不小的震撼。由此也激励着晚一级的我等努力追随的考研冲动,并在其离校前一晚趁帮其整理回家行囊之际,就系主任佘显炜教授的“冬天就不翻船了?!”这类善意的冬泳责问、新疆班维族女生眼神对个别男生走姿的微妙影响等师生间轶闻趣事和家长里短以及今后各自设想等长谈到深夜,而且还提前向系干事借来了自行车,说好一早送他到离校启程的勾山长途汽车站。但次日等我醒来却猛然惊现近床的临窗桌子上多了一张“登勇我先走了,后会有期。成海 八二年 八月 x 日早”的便条,了无踪迹地踏上了惜别母校的未来神圣征途。
1991年的10月22日下午,一个惊人的噩耗居然传来,学成回到中国海洋大学的王成海师兄,居然在海上科研活动中为抢救同事而失踪遇难。说实在的,这个消息对于当时已从捕捞系辗转到由一心想办好浙江航海教育的钱天况老师等张罗起来的航海系任教海商法并兼职着海事律师工作(也就是被戏谑为从打鱼到打官司)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因为我知道凭他打小时候起就在千岛湖倒腾的嬉水悟性、特别是具有超倍于我的海上轻潜深度及其高超技能,要在水中为难他简直比遭遇空难的几率都要罕见。当然更不愿意相信的是还不到而立之年、刚闪亮登场的海洋水产事业正有待他领跑担当、刚会师青岛不久的妻儿家人还在急切地守望……。
恨苍海无眼,尔后的多方消息都不断证实海上工作的意外真的无情地剥夺了血气刚强的王成海生命,也留下了对亲友的无限眷恋、对学术的深情嘱望。
他真的极其不舍地离开了,而且至今都没能找到他的遗体。
当年的各大媒体纷纷关注成海同学舍已救人、英年早逝的消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大众日报和青岛日报、中国海洋报等相继刊出专题,连续或单独报道了王成海的事迹。国家教委授予其“人民教师”光荣称号并发出了在教育系统开展学习烈士活动的通知,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王成海为革命烈士,山东省委组织部批准追认其为共产党员。
一个没有显赫的头衔,没有高级职称的普通青年教师去世后,其事迹能激起社会反响,其行为能嬴得社会的赞誉,来源于严谨的治学态度、友善的为人品质,更来源于其坚韧踏实的憨厚本能。
我因出差威海开庭或者到荣成周边海域的海事调查,曾二次到达王成海遇难的位于石岛以北不到2海里的镆铘岛西侧、临近中国领海基点石碑附近的姑嫂三帆石(也称为大雕、二雕、三雕)水域探寻。三帆石底座庞大得像冰海沉船,中间断裂后翘起的船头、船尾及残存中间的驾驶室三个凸出呈上细下粗的扁形状,从最靠近的镆铘渔业公司养殖池塘向东南方向观望,吞噬我们烈士生命的出事地就在几百米米开外的这三帆石礁屿下,而礁石又貌似三张开启的蓬帆,而其中间的那个高达三、四十米,宛如涨满着风帆蓄势待发。
正处扬帆起启、厚积勃发黄金年华的成海,居然“折戟沉沙铁未消”,当真不思量、自难解。
若不是事发前一连六天的连续近岸生物资源潜水调查、不是出事前生病打针尚未康复的坚守以及当天早餐随便应付而超负荷的多次疲劳潜水、若不是忽见同事在海上作业断面紧急呼救而奋不顾身地再次入海施救、若入海前能戴上刚上船喘气而摘下的氧气面罩及或卸下尚未脱去的重达11公斤的铅块以及背负着的气瓶、若不是礁矶附近水流湍急乃或能抓住救命的绳索啥的,1991年10月22日12:22时从留洋博士成就为革命烈士的悲剧应该就不至于发生吧。
我第二次再到该事发地时,刚好能与同事一起搭乘到邻近海面作业的打捞工程船并为此劳驾了船方进入出事的(大雕、二雕)礁矶海域特意绕了一圈。当时海面风平浪静,近礁海水尽管混浊但分层的水流因底质等海况复杂而似乎呈现出特别的诡异(当地为不规则半日潮),我不禁倚在船首向当时还担任着校长的苗振清老师电话傻问“潜水能到十六、七米,游水则好几个小时而且大学的游泳比赛记录多年未被突破的成海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就沉没在离岸线不足几百米的大海一隅?!”
很多时候的生活乃至生命,可能就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给多的只有不得不尊命、认命的结果。
成海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对于家乡、家人,对于老师、同学,那种发自内心的爱,率直而又真诚。
1982年秋季,他进入中国海洋大学出国前的紧张代培学习期间还不时地通过信件关心我这个师弟的考研,在复印机远未普及的年代,甚至还将其能搞到手的考题原文全部抄录后邮送到我手上。每每翻看这些留存至今的手抄文字以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渺小,但更要有自信自己的能力”的嘱咐,都会令人百感交集,羞愧难忍。由此每到长峙岛上的新海大,我总会悄悄的溜达到成海(也包括李先生)纪念雕像前肃立,甚至也曾带自己的儿女一起向这位不幸成为先驱的师兄致敬鸣谢:因为有你,不敢忘记…
当年在我心目中堪称学生文胆的成海同班、也是不少女生中神一样存在的我的良师笔友樊克力兄特具浪漫的文采,但不得不追认当时的他更有些不可言传的预感乃或无意识的预谋:临近毕业季居然以成海牺牲地所在的城镇“石岛”这一令人百感交集、或许百思仅其可解的笔名,早在39年前就为成海的成长在《浙水院报》上庄重谱写了一整版情深意更长的《大海在轻轻的呼唤》!在我可以理喻和接受的心智水平,曾揣摩过如此长篇的深度特写报道若由组织来安排,其对象应该(盖)是已经或将要有定论的伟人、完人啊!
多年未曾相见的樊师兄不知何故、至今未再写出《海大在轻轻的呼唤》这样本当遥相呼应的鸿文续篇。当下:得有、得呼,尽管千呼万唤(成海)已经呼唤不回来了。
生命,因海而生;事业因海而兴。
可以说,成海是为海洋而生的,高考时填报志愿就选择了海洋捕捞,本科毕业后又选择海洋渔业作为研究主攻方向,北海道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放弃赴美博士后高薪资助的邀请,毅然回归中国海洋大学任教,一路走来付出了多少的辛勤汗水。入行海洋,搞人工鱼礁,经济鱼贝类的增养殖以及基础性的沿海渔业资源综合调查,一步一个脚印,有干不完的活、讲不完的课、开不完的课题组会以及做不完的亲临现场的勘查。即使身体不适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指导研究生、布置科研题目,修改学生论文。
成海学术上的执着,可能也源于到日本留学期间发现国内科技学术研究的差距而卧薪尝胆的集聚,回国后颇有时不待我的急切,自觉或不自觉地承负着为国为民的神圣而沉重的使命感并将这些深厚的情感沉浸在骨子里甚至潜意识里。
成海把自己无私奉献给了大海,大海也赋能着他的灵感与智慧。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发表的四篇有关人工鱼礁的论文构成了人工鱼礁理论基础的研究体系,对近海水域增值和人工鱼礁投放具重要指导意义,其研究已处于当时国际人工鱼礁基础研究的前沿。硕士论文被收入《第四届日本人工鱼礁会议论文集》,博士论文还在日本水产年会上作过主旨发言。而为了研究出一流成果并获得数据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居然在脑力博杀之余,体能上比如为海洋资源勘测而连续潜水竟然曾达到惊人的6小时。
由此就有了人工鱼礁、海胆、鸟蛤、杜氏鰤鱼等海珍品增殖的深度科研成果并还相继获国家青年科学基金会的研究经费、承担着山东省科委等主管部门下达的重大科研项目。
成海将“人生能有几回搏”的名言曾解读为“人生何时不在搏!人生就是拼命地奋斗、不断地追求、永远地开拓,否则无异是行尸走肉而已。”个性豪爽的成海生前豪情感言也属良多,内容绝不是我的一小段文字所能概括。若不出意外,他依然会言行豪放不设防、全身心地执着于他的事业,因为他一直践行着“我不愿做虚无的超人,我喜欢踏踏实实地工作来彰显我的人生,做一些有益于人类的事。”
正如成海早在1985年6月2日写给其(当时还只是在北师大读研的未婚)妻子王琴妹老师的信中所述:“我的名字决定了我的命运,一生永远与大海打交道是极其荣幸的,献身海洋的道路是曲折艰难的,但我会永远走下去,直到自己的灵魂飘到另一个世界,找到自己生命的最后归宿。”
心想事成应该是褒意的祝词,只是不该将毕生所奉献的海洋事业加速地简化为海事甚至提前成了辛酸“海事”的一部分!,如此的(轻轻)呼唤,如此的心想“事”成,如白驹过隙飘逝得实在太匆匆。如此的海纳成海,让尚在苟延的师弟情何以堪?
成也海,亡也海也。
愿已将自己的全部身心融入大海整整三十年、完全地成为了大海一部分的成海兄,涅槃永生!
成海敬祭。
北京炜衡(宁波)律师事务所
二O二一年十月
感谢王琴妹、曾岳祥、苗振清老师等对本文的审核指正!